母親手里的日月散文
在寧南農(nóng)村的夏天，沒有城市里的喧鬧，沒有中原地區(qū)的酷暑，午后的太陽灑在寧靜的村子里，牧羊的老人懶懶地躺在背陰的山洼上唱著一首流傳百年的情歌，眼前的羊群三三兩兩地簇?fù)碓谝黄穑匚吨鴿M地的青草。走在日子前面的莊稼人，提著一把彎月一樣的鐮刀，明晃晃地?fù)]舞在一篇金黃的土地上，砍倒了歲月，回收了希望。日子總是那么地與世隔絕而分外妖嬈。
枕著母親的胳膊，我在這樣的午后沉沉睡去，在夢里，我漫步在滿是秋葉的小路上，然而莎莎的聲響，總是超出了我影像中落葉的動靜，在一陣煩躁中，我不禁揮起了一只滿是泥巴的小手，試圖叫停這滿耳的聒噪。在一扭頭之間，我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了炕沿的柱子上，這一陣酸痛把我從夢境中拉回來，耳邊的莎莎聲還在繼續(xù)著，那么有旋律，那么有節(jié)奏，穩(wěn)重而均勻，而我脖頸下原本枕著的母親的胳膊，卻換成了我當(dāng)年最反感的蕎麥皮枕頭，母親不在我的身邊，陪著我的那只大灰貓。我討厭這種感覺，似乎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，我知道母親一定又是哄著我睡著后，去用她那把碩大的篩子，“搬運”麥場里的那堆被父親楊剩的麥茬子去了，于是我嚎啕大哭，捶胸頓足。母親帶著滿身的塵土，拍著雙手的柴草，笑盈盈的沖到我的跟前，用她溫厚的手掌拍打我的肩膀……
我的童年，總是在這樣的“哄騙”中午睡，在這樣的嚎啕大哭中起床，母親總是很忙亂，總是滿身塵土。而在一年四季中，最數(shù)著夏日午后的母親最慌亂，也最不可碰觸。
篩子，是母親在夏日里的一把碩大的蒲扇，母親用它，不為乘風(fēng)納涼，只為在一堆看似垃圾一般的柴草中，尋覓出更多的糧食。
篩子——一種用竹片編制，呈圓盤底，周圍升起收編，底部四周有均勻小孔的農(nóng)具，用作對各種糧食的精挑篩選，提出其中細(xì)小的雜質(zhì)。篩子的使用需要有嚴(yán)格的技巧，并非搖搖晃晃便可，一個技巧嫻熟的農(nóng)人，裝一篩粗糧，兩手從兩邊端起，搖晃動作柔緩，且呈圓環(huán)狀起伏，其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讓細(xì)小的雜質(zhì)灰塵從篩子底部漏下，同時大一點的秸稈和雜質(zhì)會通過均勻的回旋，慢慢地呈旋渦狀，集中浮到篩子的最中央，最后用手抓取丟棄，只剩下精細(xì)的糧食，最后裝袋，成為四季的口糧。
在我的記憶力，母親的夏日，總是在這樣的搖搖晃晃中度過，踏出廚房的時候，搖晃的是一把久經(jīng)多年的篩子，踏進屋子的時候，搖晃的是一個懵懂年少的我。母親在麥場的搖晃，總是被安置在麥場的小角落里，顯然，這個位置顯得不是那么重要，麥場中心的寬敞處，是留給父親的木鍬的，剛碾完的那些成堆的糧食，都是由父親用木鍬一鍬一鍬的高高揚起，拜托給午后的微風(fēng)，吹走其中的灰塵和雜質(zhì)，而母親的任務(wù)，是將父親楊剩下的，沒法徹底清理的那部分精挑出去，這一分工，像極了一部電影，顯然，在這部電影中，母親看似僅僅是一個配角，而主角是屬于父親的，這也正是中國傳統(tǒng)家庭里本該有的分工，男主外，主事，更主粗重的活計，女主內(nèi)，煮飯，主看似不起眼卻最消磨人的活兒，當(dāng)然，還要全權(quán)負(fù)責(zé)孩子的吃喝拉撒。
睡醒后的我，總會顛兒顛兒地跑到母親勞作的那個角落里，黏糊糊地趴在母親的背上，兩手摟著母親的脖子。母親并不會停下手里搖晃的篩子，我喜歡跟著母親的后背一起搖搖晃晃的感覺，我想，平日里勞累一天的母親，很難特意這樣背著我搖晃，乘著母親勞作時不得已地?fù)u晃來填補我想要的那種感覺，這對于我來講，是一個契機，雖然后來我偶爾會尋思，母親是如何在端著沉甸甸的篩子和背著我的同時保持平衡的，后來我也妄意揣測，那大概是一種愛與責(zé)任的平衡術(shù)吧。而麥場中心，那位手持木鍬迎風(fēng)揮舞的高大威嚴(yán)的父親，我從來不敢去刻意地親近。躲在角落里盤腿而坐的母親，篩子在她的雙手里，輕柔溫婉的搖晃，篩子下面掉落下來的灰塵雜質(zhì)，在經(jīng)過篩子的提拉和微風(fēng)的攛掇下，以龍卷風(fēng)一樣的姿勢，在尚未落地之前，或飛向墻角，或撲向母親的懷里，母親頭上的三角頭巾，早已和周邊的黃土渾然一體，前額的碎發(fā)，連同母親稀稀拉拉的眉毛一起，被厚厚的灰塵包裹，像極了嚴(yán)冬里掛在父親胡子上的霜花兒，雖然有點兒色差。
母親在麥場里篩糧食的`位置，偶爾也會由麥場的角落挪到中心去，那樣的日子，一定是一個清閑的日子，所謂清閑，是對于整體農(nóng)事，對于節(jié)令來講的，也就是相對的，對于母親來講，手把篩子搖搖晃晃，其實不僅僅限于打麥的那些熱火朝天的日子。秋收結(jié)束，萬物歸寂，農(nóng)家的男人們難得的清閑午后，總會愜意的熬一壺茶，慢慢地曬著太陽，欣賞一年的成績，而這時候的麥場中心，卻會變成母親的舞臺，母親說，要從堆在麥場角落里的那堆“廢料”中，盡量用篩子，提取一些有用的東西用來喂豬，秋天是過年豬上膘的季節(jié)，可不能素了豬的肚子，酸了她的這幫孩子們整日念叨的年。
母親的這一盤老篩子，在夏日里，篩出了一家人的口糧，在秋后，篩出了新年滿嘴的葷腥味兒。母親沒有多少文化，更不會借物詠志，我想她只是把她精打細(xì)算的那本帳，拜托給了這把老篩子，篩子搖搖晃晃，篩出了臊子面的味道，篩出了罐罐茶的悠閑，篩過了我的所有童年，篩走了母親滿頭的黑發(fā)。
對于篩子的情愫，我說不清該是滿滿的，溫柔的愛，還是些許有些抱怨。只是時至今日，我依舊能清晰的感受到曾經(jīng)趴在母親背上隨著篩子搖晃的那種感覺，那么厚實而愜意，然而也正是這把老篩子，讓今天的母親弓背彎腰，兩鬢霜白，我想，這里面也有我的罪責(zé)，兒時壓彎母親的背，而今年逾而立，卻總是讓母親牽腸掛肚。
篩子，在精打細(xì)算的賬本里，一筆一劃，記錄著我的少小無知，記錄著母親豆蔻直至古稀的歲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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